为什么要写《洛神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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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本文选自多娇国际传媒世家第四代传人周小鱼新出版的畅销书《在深渊里仰望星空》。
周小鱼是纽约州和威斯康辛州的执业律师、英国ACCA注册会计师、多娇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编剧,写作是她的业余爱好也是她的生活方式,如果你喜欢她的作品欢迎加入我们新生活方式俱乐部私享。
建安十九年的夏天,曹操南征孙权,天降大雨,无功而返。
除此之外,老曹的儿子们在邺城过得还算滋润。五官中郎将曹丕的办公室门外有一棵大槐树,盛暑的中午,他经常走去庭院里这棵槐树下散步,一圈又一圈,有的时候正撞见他的弟弟曹植和朋友们。
他们之间能说的话题越来越少,碰上了,其实挺尴尬的——父亲的继承人只能有一个,而他们各自的朋友都认为,自己支持的这一个一定好于另外一个,在每一件事情上都要争锋相对。所以现在,为了保有表面的和平,他们每一次聊天的话题都需要仔细斟酌,才好不痛不痒。没话可说的时候,曹丕就说,这样吧,按照老规矩,我们同题同韵,一起来写一篇槐赋。
曹植在这年得到一个新的封号,“临淄侯”。父亲在他封侯的诏书里说,你好好去做这个临淄侯,保卫魏国。而曹丕,依然没有任何的封号,还是一个主管候选官员选举,在老爸身边打杂的“五官中郎将”。曹操有他自己的解释:成年的儿子们都封了侯,只剩下长男曹丕没有(曹操最大的儿子曹昂死在宛城之战中),你们就该知道,我是想要曹丕继承家业的。
但人是复杂的动物,理智只是所有行为动因中最表象的一种解释。对于曹操来说,也是如此。千万别去问他你最喜欢的儿子是哪一个,他反正不会说实话的。
曹植不爱奢侈品,也不爱华丽的服装,除了爱喝酒,没有不良嗜好。性格随和,不爱装腔作势,爱读书,也有好文采。邺城里新的高台建起来了,父亲很高兴,就让曹植写一篇赋(《铜雀台赋》);两个妹妹出嫁了,母亲想念女儿,也让曹植写一篇赋(《叙愁赋》),他全部有求必应。诗词歌赋对他来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才华。他跟随父亲行军,在涡水边被要求做赋,他就扬鞭策马,在桥上一徘徊,立刻挥笔写就。
比起城府深沉,爱奢侈品,爱美女,沉迷打猎,让父亲操心地说“子弱不才,惜其难振”的曹丕,曹植更像个模范儿子。曹植封了临淄侯,没过几年,曹操又增加他五千户封邑,加上原来就有的五千户,二十多岁的曹植成了年轻的”万户侯”。
有上天的馈赠,有爹妈的宠爱,曹植活得随心所欲,毕竟,只要他开口要求,没有什么是不属于他的。在这年,曹植跑去曹操面前,请求征辟天下闻名的才子邯郸淳作为自己的秘书。
曹操想了想,问他,你哥哥也想要邯郸淳做五官将文学,你知道吗?
曹植摇了摇头。
假设他是孔融,学习儒家尊老敬长的传统,就会礼让谦退,不再打邯郸淳的主意;假设他是后代所有恃宠而骄的小儿子,就会泼地打滚不达目的不罢休。不过曹植,他想了想,对曹操说,可以让邯郸淳先来见见我吗?他究竟想为谁工作,让他自己选择嘛。
邯郸淳去见曹植的那天,天气特别热,烤得人如同蒸笼上的白面馒头。邯郸淳到的时候,并没有见到曹植,家臣请他入席,抱歉地说,我家主人正在沐浴敷粉,一会儿就来了。不一会儿,只见一个披散着头发,外衣挂在腰上的胡人踏着节拍,跳着胡舞,旋进室内。
五段舞毕,胡人又从怀里掏出九个丸铃,一个接着一个往天上抛去,叮叮当当,一抛一接,九个丸铃如同被无形的细线牵引,像一道彩虹挂在那人手上和空中。抛丸之后是剑舞,一套表演下来,邯郸淳鼓掌叫好,左右看看,却依然不见主人曹植。正奇怪,“胡人”缓步走向他,吟诵起俳优小说。邯郸淳正怀疑哪里来的文武双全的胡人,那人却在他面前站定,从容笑道,“先生,你看我怎么样?”
邯郸淳震惊当场,才知道,这家伙,就是曹植。
于是曹植整肃仪容又与邯郸淳论天地造化,论古今英雄豪杰。邯郸淳看着曹植,如同看见天神下凡,恨不得从此就住在曹植身边。哪里还记得,自己还有一份给曹丕做秘书的入职通知?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曹植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曹丕心思深沉,他憎恨那些被曹植的天才与热情所蛊惑,最终投向曹植,给他出主意的曹植的僚属。但当他没有在这场竞争里完全胜利,他就忍着。
曹植身边围绕着崇拜他的朋友们,没有人不喜欢他。他于是更加相信,自己是最该被重视的天才。天才的行为没有准则。法度与礼仪,都是约束庸人的,不该用在他身上。这是他自尊心的一部分,后来成为一种为人羡慕的“风度”,但首先,它是对自我和周围一种失真的评估。
父亲有点担心。但这一年父亲六十岁,如同缀在山间缓缓下沉的落阳,而他二十三岁拥有无尽热情与天赋的儿子正像拥有他无限回忆无限向往的朝阳,他不舍得对他讲重话。只好写信对他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做顿丘令。当时做的事情现在想起来,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希望你也像我一样,不要做让未来的自己遗憾的事情。
曹植当然点头称是,却根本没明白父亲的意思。建安七子之一的陈琳常与曹丕曹植兄弟一道宴饮,但曹植不喜欢他,写信给杨修,在这封《与杨德祖》书中,他说,陈琳在辞赋上有些才能,却自我吹嘘跟司马相如一脉相承。这就是“画虎不成反为狗”。我之前嘲笑他,他却向别人讲我专门写文称赞他——语气中的讽刺嘲弄都快漫出来了。
父亲为他选择的属官,大多是稳重成熟有教养的名士。比如司马孚,邢颙。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恳切地规劝曹植,说话要留口德,恃才傲物,不是正确的存身之道。
曹植呢,心情好的时候就把劝诫当耳边风,心情不好,就摆脸子。邢颙,是父亲给儿子们选家吏时专门点名的楷模。曹植对邢颙那套刻板做事的习惯十分看不上,跟邢颙闹僵,跑去向刘桢发牢骚。刘桢专门写信劝说他,你对我好,却怠慢邢颙,这在别人看来是亲近不肖,疏远贤德,让我为难。
曹植跟王粲关系好,王粲是一个看不得别人比他更受礼遇的家伙,曹操夜见杜袭,谈了大半夜,王粲就忍不住要打听,他们有什么要说那么久呀?这样一个心比天高的王粲,曹植还要写诗替他抱不平,说王粲是“君子在末位,不能歌德声”。总之,渐渐地,愿意教导匡正曹植的人都离他远去,剩下的,都是跟他一样聪明,骄傲却棱角分明,甚至刻薄的人。
不再有人拽着他的缰绳,曹植天马行空。
建安二十二年,私自出行,驾车违法擅闯门禁出城。
喝酒,总是喝醉。甚至在曹仁被关羽围困在樊城,曹操准备让曹植带兵去救援的那天夜里,喝得酩酊大醉,醉到不能听曹操部署军事。
曹操曾经教导曹植的另一个哥哥曹彰说,“居家为父子,受事为君臣,动以王法从事”,该自我约束的地方,该守的规矩要守。但他忘了教曹植这个。
当父亲决定不再宠爱他的时候,曹植的才华其实也不能为他挽回什么。
曹植对命运的苦难缺少警觉,他得到和失去,都是天命如此,他不曾在血火之间为自己挣出生路,也没有从被万人践踏的缝隙爬到顶峰,他没兴趣迎合人心的虚荣。
但优裕而自由的青年时代,养得他天真正直,对于稍纵即逝的际遇缺少机敏,不懂变通。
曹操在长安去世的时候,曹丕在邺城。长安一片混乱,青州军离散,曹彰却手握重兵而来,想扶曹植继位。曹植问曹彰,你难道不记得袁绍儿子兄弟相残的故事了吗?果断拒绝。
但曹丕,手里有权了,他那“以眼还眼”,锱铢必较的本性也得搭着顺风车释放一点隐忍已久的对于曹植一党的仇恨。还可以借机威慑一下想要反对他的围观众人。
总之,一片充满恶意的乌云,丰满地笼罩住曹植的朋友们。曹丕刚做太子,就要找机会杀丁仪兄弟。曹植就在这个当口还要给丁仪写诗,“在贵多忘贱,为恩谁能博”——讽刺一下曹丕一朝得权就要公报私仇。全然不管这满满恶意的焦点其实是这些人对于他自己的爱戴。他根本是处境最危险的那个。
但曹植呐,他还以为哪怕成了“君臣”,本质也还是父亲兄长。所以,曹丕做了魏王,立刻把兄弟们赶去他们的封地,不许乱跑。他听话地从母亲身边,从邺城离开,回到临淄,去做他的临淄侯。
但他没有想到,连祭奠刚去世的父亲,都会遭到曹丕的拒绝。他甚至已经低三下四的请求说,羊猪牛我都能自己搞到,杏就是我这里的特产,祭祀需要的用品都不需要麻烦朝廷批给我什么。只要允许我进行祭奠就好,父亲过世半年,我实在很想念他。但曹丕找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庶子不得祭宗庙”的理由拒绝了。
现在天下都知道了,曹丕对这个弟弟冷淡得很。于是那些善于揣测人心迎合上位的人便懂了:黄初二年,就有朝廷派在临淄的监国使者奏报说曹植醉酒,傲慢,出言不逊,甚至劫胁使者。这是目无朝廷的重罪。曹植立刻被押解去京都,在路上被贬爵安乡侯。
六年之前他还是“万户侯”,现在就成了一个吃喝都拮据的“百户侯”。
转过年去,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次,又被监国使者诬告,再次千里迢迢从山西到洛阳请罪。这次,哪怕是一直抱着“随便你折腾”的信条的曹植,也愤怒了,甚至赌咒发誓说自己是“以信人之心,无忌于左右”,但没想到“身轻于鸿毛,而谤重于泰山”。
小人可恶,但他哥哥也并没有对他坦诚相待。好不容易才见上一次面,他竭力自我辩解,曹丕却总是不置可否。他这个哥哥向来如此,嘴上说同情,心里未必不忌惮。
曹丕宽宥了曹植的罪行,给他加了封邑,却又再次转徙鄄城。带着“愿批心自说陈”但“君门以九重,道远河无津”的愤懑,曹植来到了洛水边。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美而有灵的女神,可以托付他的一腔热情,可以抚慰他的愤怒失意,与他在现实中碰见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他现在身堕泥沼了,但他也配得上这份纯洁高尚的爱慕。
这就是后来最最有名的《洛神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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