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我的四婚奶奶
作者 管冬梅
凤凰新闻社编发
(插图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告知删除)
五岁那年,叔叔把我带到了山东济南爷爷家,此后的十几年,我一直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小姑几年后出嫁了),奶奶是后奶奶,是亲奶奶去世后爷爷续的弦,比爷爷小十一岁,嫁给爷爷时她已是第三婚。
听说她一出生,因为是个丫头,家里还有好几个姊妹,穷得揭不开锅,父母就把她卖给了妓院,从七、八岁开始就给妓院老板娘端茶、倒水,因为她的乖巧,深得老板娘喜爱,也因此一直到解放,妓院被废除,她才得以解脱。
虽然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也没有被安排接客。从妓院出来就被她的养父母收养,开始了她的千金大小姐的生活,后来她嫁给了她的第一丈夫,因为宫外孕,差点要了她的命。虽然她幸存地活了下来,但导致她一生都没有自己的孩子,后来丈夫因为她不能生育提出离婚。
第一任丈夫得了癌症,临去世时想要见她最后一面,她还去医院看过他,我想那任丈夫或许是她深深爱过的。后来她嫁给了第二任丈夫,没过几年,就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致死,在她心灰意冷时,被介绍给我的爷爷,当时爷爷在市环卫处上班,她在副食品商店上班,爷爷的孩子也都不在身边,她欣然同意,但结婚没多久,继养在姑奶奶家的只有十一岁的小姑被送回到了他们身边,从此家里再也没有安宁的日子。
我来时,爷爷奶奶还都上班,姑姑上高中,不懂事的我不知道家里为什么不能全家人一起吃饭,家里的蜂窝煤炉子永远都是奶奶做完饭,姑姑做,我和爷爷有时跟着奶奶吃,有时跟着姑姑吃,家里除了奶奶发飙时的破口大骂,平时谁也不跟谁说话。后来姑姑接了爷爷的班,出嫁了。爷爷到市医院去打更,基本不在家,奶奶退休后,被街道回聘去卖副食品(当时奶奶是有名的一刀切,她切的豆腐重量超准,基本不用切第二刀),家里就剩我和奶奶,生活在那个只有几十平米的爷爷单位分的公房里。记忆中的那个老屋,一进门对面是一张八仙桌,上面是一个跟桌子一样长的。现在来说就象工艺品一样的水磨石搁几,那是爷爷亲手做的,院里十几户人家几乎每家都有,那是爷爷年轻时跟日本人学的手艺,桌上方的墙上是一副花开富贵的画,画的两边还有一副对联,桌子正中间一个座钟——那个曾经让我心惊胆战的座钟。屋子中间被一面两个大箱子隔成了所谓的客厅和卧室,每个箱子的后面都有一张床,过去我们一家四口就分别挤在这两张床上,再往里又是一张像梳妆台一样的古香古色的桌子,桌子正上方是一副毛主席、周总理、朱德在机场的彩色大照片,周总理手捧鲜花,笑容可鞠地迎接赴重庆跟蒋介石谈判归来的场景。那张画面几十年过去了,还深深烙在我的脑海中。桌子左面床头一张名为《上学路上》的画,右面床头是奶奶的几张照片,屋子里除了这些,就是我和奶奶。奶奶的古怪傲慢,让我觉得院儿里的那些邻居奶奶们跟我说的太对了,就像童话故事里的老妖婆。
奶奶有洁癖,她的床家里人从来不敢坐,外人来了坐坐,走后她会用条帚扫了又扫,晚上睡觉时她的枕头永远都是枕巾上面一条手巾,手巾上面一条的确凉的花格布,临睡时头上还得带上一个白色的医生戴的那种卫生帽,夏天每天都会到院子中间的公共水池多次洗脚,冬天进屋她都会把鞋底用水刷干净。最让我头疼的就是每到周六下午,她都要让我和她一起拿着爷爷抹墙用的泥板子,把家里的砖地上边的泥,一点点刮掉,露出砖原有的红色,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大工程,占用了我整个周六下午出去疯耍的时间。
奶奶好吃,在我的记忆当中,奶奶做饭一周之内不会重样,每顿饭都会做至少二个菜,鱼和肉是不断的,她尤其爱吃水饺和面条,那时那两样是我最讨厌的,因为隔三差五就得吃顿面条,而她擀面条时,我必须在旁边陪着,夏天还得给她扇扇子,一周怎么也得吃顿饺子。她包饺子我就得擀皮子,虽然那时很烦,但现在这两样也是我最喜欢吃的,她还爱吃零食,糖酥煎饼、蛋糕、瓜子、各类水果是她的每天必备,她还会每天冲一杯奶粉,以至于现在名目繁多的奶粉当中,我唯独对完达山的味道情有独钟,她每次冲奶粉都是她一大杯,我一小杯,分桔子、苹果之类的,她一个大的,给我一个小的。尽管在我的记忆当中,她跟爷爷,除了大骂爷爷一顿,就是冷战几个月,我就成了他们两个人的通讯员和勤务兵。每次分零食,爷爷在家时,她会让我给爷爷送过去,嘴上恶狠狠地说:“给那老不死的送去”。后来爷爷回到我们院子隔壁环卫处打更,每次炒菜,奶奶都会先盛出一小碗,再放盐,因为爷爷常年咳嗽,吃不了太咸的,然后每顿饭都和我说:“去——给那个老不死的送去!”
现在想想,为什么那么多年,她们尽管一直感情不和,也依然生活在一起,奶奶其实还是很在意爷爷的,她骂爷爷时,爷爷从来不还嘴,爷爷跟我说:“爷爷不是怕她,爷爷忍着,爷爷怕不在家的时候,她对你不好”。
奶奶爱骂人,爷爷说得没错。奶奶的脾气喜怒无常,经常上一秒还满脸笑容,下一秒就破口大骂。她骂爷爷,骂姑姑,院儿里人也经常莫名其妙地被她骂,全院儿十几户人家,只有一户没儿没女的老头、老太太,跟她挺好,其他人都不跟她说话。因为她是继母,对孩子不好,因为害怕她,我很少在家,放学后在同学家玩够了才回来,每次她都是把她变着样做的饭菜,用纱网罩罩起来,等我回来吃,吃过晚饭后,我会去小姑家看电视,春夏秋冬从来不间断。尽管每天晚上,我都要经过一个黑洞洞的胡同口,经过一排排汽车群的车队,还要冒着挨奶奶骂的风险,奶奶规定我晚上不准超过9点回家,可是那时电视就一两个频道,再插播点儿广告,正片到9点前正演到精彩的时候。记得有一次回到家,八仙桌上那个座钟,正好敲响9点的最后一下,好嘛,原以为轻轻插上门,蹑手蹑脚溜回床上睡觉,万事大吉!可奶奶突然从床上跃起,吓得我心里一哆嗦,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我从来不敢和她顶嘴。听院儿里那些奶奶们跟我说:“你千万别象你小姑一样,跟你奶奶打仗,你小姑以前被她拽着头发打,这也让我明白了,为什么她俩从来不说话,各自做饭吃的原因了。那天骂了一会儿,奶奶竟然哭了,一边抽泣一边说:“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跟着大人屁股后边转,你可好!我就吃饭睡觉能看见你!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熊玩意儿!”
看到她哭了,我心里当时的恐惧和憎恶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我从来不会说软话,每次她骂过之后,三天内给她端茶倒水我照常做,就是不吭声。我的倔脾气,或许是让我挨骂更多的原因,但奶奶从来没有打过我,而且她的突然大吼大叫也确实也让我改掉了很多毛病。从小院儿里没有女孩,我是跟一群男孩子一起长大的。有时吃饭时,一条腿会不停的抖动、还没吃完饭就开始伸懒腰,有时脑子开小差了,还要拿着筷子叮叮当当的敲碗儿边儿。包饺子总查饺子个数,茶壶嘴儿不知道朝自己的方向放……这些臭毛病都是在奶奶的骂声中改过来的,现在爱人经常说,没有你奶奶的管教,不知你现在是个啥样子?唯独没有改过来的就是上初中后,对那些流行歌曲的迷恋,每天嘴里都在哼哼着唱。奶奶说:“你是真爱唱,还是成心气我?”我的这个习惯板不过来,她也就放弃了。
奶奶爱美、贪玩。那时我最爱看奶奶梳洗、打扮,脾气暴躁的她,洗脸、梳头可从不着急。每天洗脸时,她会把香皂抹在手心里,搓出泡沫,仔细的揉搓脸的每一个部位,然后站在她的木箱旁,对着那个一天要照很多次的圆镜子,把一个白色瓶子里的雪花膏,轻轻涂抹在脸蛋上、鼻子上、额头上、下巴上,然后均匀地一点点涂抹开,用一把木头梳子把她齐耳的短发,一丝不苟的拢到脑后,分别在耳朵上方、头顶、后脑勺别上一个个黑头卡,前前后后要别十几个,头发梳得铮亮,尽管因为每天不停地喝茶,和她每天总爱耷拉着脸,让她的大眼袋像极了金鱼的两只肿眼泡儿。但从她高高的鼻梁,楞角分明的厚嘴唇,和她那张“国泰民安”的大国字脸,不难看出年轻时她也是一个美人胚子,难怪她会经常注视着她床头上一张象名星一样的半身照,还经常给我看,她跟第一任丈夫一起的合影,看样子曾经她也是一个阔太太,穿着墨绿色的旗袍,双手戴着好几个戒指。她说她的猫眼石戒指和一些昂贵的珠宝,都在文化大革命抄家时抄走了,每次说时她眼里的光都会变得柔和起来。她的衣服冬天大多都是黑灰色,夏天是那种绸缎或的确凉的白色或灰色短袖。她还给我做了一件连衣裙,让我着实被同学们羡慕了好一阵子。她特别爱逛公园,尽管我们家就住在三大名胜之一的大明湖公园东门门口,熟视无睹的景色都习以为常,节假日她还会带着我,随着全国各地来的游客一起饶有兴趣地游览每一处景点,那个让我坐滑梯磕到后脑勺的北极阁,那个曾经住着李清照的湖心亭,那个有一年不知什么原因,漂起了一层大鲤鱼的湖面,每每想起都会让我的心微微疼痛。奶奶特别爱看电影,每到周日,都让我去看报纸中间缝隙里各大影院上映的新片,她看的电影多为戏曲,什么红楼梦、打龙袍、贵妃醉酒、梁山伯与祝英台,尽管当时看不明白,但我对传统文化的喜爱,似乎就源于那时。
在我初三那年,爷爷咳嗽得越来越厉害,打更也干不了了,每天躺在床上,奶奶每天早上都会用蜂蜜和香油给爷爷冲鸡蛋水喝,给爷爷煮冰糖雪梨,可是就是不见好。记得是我和奶奶走路送他去火车站,那段路陪着他走走停停,他连咳带喘。爷爷跟我说:“他要回老家文登,去大姑家睡火炕。”那天一路上奶奶没像往常一样,喝斥爷爷。每次爷爷坐下休息,她都会轻轻的搀扶他起来,仿佛爷爷是个易碎品,恐怕给他碰坏了。爷爷走后,我听说以后上学没有户口的学生,学杂费从原来的2.5元涨到35元,一直以来,都是爷爷供我上学、花钱。现在爷爷这样了,35元我觉得太昂贵了,况且从小学到初中,我最害怕的就是被老师同学们知道,我是个没户口的黑人,更何况是一个从农村来的黑人,那时电视里看到农村开始有了万元户。虚荣的我开始向往回家,向往像别的孩子一样喊爸爸妈妈,而不再是奶奶。我偷偷给远在东北的父母连续写了两封信,直到奶奶收到了爸爸发来的电报:女儿,母亲已启程,特告之。那天中午,我放学,不以为然的打开纱网罩下的饭菜,那天是我爱吃的炸刀鱼、买的现成的酱猪爪、还有两盘青菜、雪白的大馒头,我一边习惯性的说奶奶吃饭吧,一边儿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吃了一会儿,我发现奶奶没动筷子,依然在抽烟。她把电报拿了出来,我为自己偷偷做的事感到羞愧和害怕,等着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可是奶奶第一次用乞求的语气跟我说:“冬梅,你别走了,你长大后,我给你找工作,给你找对象,你看奶奶还有这么多存款呢”,随着,她拿出一个2000元的存折。当时我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嘴里塞着满满的饭菜,愣愣地看着她,她的眼袋更大了,眼睛也红红的,手上的烟蒂都快烧到手指,我木讷地摇了摇头,不知哪来的勇气,第一次顶嘴说:“我要回家找我爸妈。”从那天起,奶奶每天的饭菜,都是我平时喜欢吃的,我不知她是怎么知道的我都爱吃啥,我也破天荒地放学就老老实实的回家陪她,其实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她几天一盒的香烟,变成了一天一盒。记得妈和二哥来接我时,奶奶去买了好多好多我爱吃的东西,二哥说奶奶别买了,太多了,拿不了。她说别管了!也不是给你买的,那天离开时,她一直站在大门前,妈说她满脸都是泪水,一直朝我们背影挥手,那时我是不敢回头的,因为我怕我会改变主意,一直到文登的火车上,我都不睁眼睛,因为我要挡住一睁眼就会倾泻而出的眼泪,我不能去想,我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揪心地痛,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
回来后,家里的欢乐让我忘掉一切,直到后来联系不上了奶奶。我写信让同学去住处找,他们说奶奶搬走了,房子也交公了,不知去了哪里。结婚后,那种思念和牵挂时时啃噬着我,我经常在内心骂自己:你这个浑蛋,你奶奶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熊玩意儿?你怎么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仍在了那里!去寻找奶奶成了我医不好的心病。直到2004年团县委组织团干部去大连考察学习,结束后,大家返程,我毅然坐上了去威海的船,辗转去济南,开始我的寻亲之旅。
到了济南,在同学的帮助下,去当时住的历下区阁子后街派出所,调取户籍档案,当时调出来名叫崔桂英的同名有14个,我又努力在记忆中搜索她的年龄,只记得她属蛇,又调出同龄的6人,又想起她以前的工作单位,就这样最终查到她现在的住址是槐荫区的某一小区某栋楼。同学去给我买了两大包礼品,驱车赶往那个我恨不得一步就跨到的地方,脑子里清晰得浮现出奶奶矮胖的身材,溜光铮亮的齐耳短发,大大的眼睛,肿肿的大眼泡儿,终于到了那栋楼,寻找到了那个楼层,2个小时的车程我觉得怎么那么长。同学跟我说,你别说话,他去按门铃打听,因为当地人对东北人印象不好,怕我一张口遭到拒绝,左面没人开门,右边是一个中年男人开得门,当同学说出要找的奶奶的名字时,我听到屋里传出的一句熟悉的山东口音:“谁呀?”那声音似乎是还似乎不是,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和苍老,这时一个瘦小的满头凌乱白发的老太太出现在防盗门打开后的铁栅栏的门后,同学回头看看我,我茫然地摇摇头,丝毫看不到印象中的奶奶!但这时忽然想起奶奶的手指是六指儿,大拇指分岔成两个小指头,我提意看看她的右手,她抬手的一刹那,我再也忍不住奔涌而出的眼泪,哽咽地喊了一声:“奶奶!我是冬梅啊!”奶奶似乎被什么震住了,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才哭出声来,啊——我的冬梅吗?是你来了吗?进屋后,我迫不急待地跟她说,我这次来就是要找到您,接您去我家,我给您养老送终!
听了这话,她显得异常平静,跟我说我走后,我爷爷也去世了,她一个人过了一段时间,她曾经一个男同事知道她就剩一个人后,来找到她,说他一直都在默默地喜欢她,现在他老伴也去世了,希望能跟她一起生活,所以奶奶第四次出嫁了。
她说你这个爷爷对我可好了,要比你爷爷强一百倍,现在他也去世了,我跟他的小儿子生活在一起。他对我很好,东北我可不去,那里太冷,而且我从小在济南市长大,农村我待不了,我说我那里不是农村,也有楼房,冬天屋里比这里暖和多了!
可无论我怎么说,她都坚持不去东北。这时一直在旁边包饺子的她的儿子跟我说,我妈刚来时,我们都还小,她可厉害了,我们都怕她。现在不行了,也没脾气了。原来可干净了,经常下楼自己去买烟,现在楼也不下了,头也不梳了,烟也不抽了,吃什么都是让我去买。你看这包的饺子她不吃,前半个月吃了半个月的麻蹄儿烧饼,这半个月又认准了白菜粉条豆腐馅的包子。她退休金高,自己用不了的用。
听到这些,我心里安稳了很多,尽管她没有了原来的富态,尽管雪白的头发,倔强的支楞在头上,尽管她还不停地唠叨着跟我在一起时的往事,但我知道她生活的很幸福,她很满意她的第四次婚姻,我拿出500元钱放在她手里,说奶奶这钱你留着,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这次终于找到您了,以后我会经常给您打电话,给您汇钱,您想吃啥就吃啥……可是就在我回来后的第三个月,打电话是她儿子接的,说奶奶已经走了,我很庆幸在她的有生之年,找到了她。
今年是乙巳蛇年,是奶奶96岁的本命年,在大年初三写这篇文章,来记念我的四婚奶奶,文字是有生命的,那就让这段生命以它特有的方式成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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